1

 

Jamil最初的記憶是顛簸的路程，和馬車奔馳時揚起的塵土。

 

每當馬車因凹凸不平的路面而彈起，就有更多沙子黏上他布滿汗水的皮膚。一滴汗沿著他的臉頰滑下，滴在鎖骨上，還有很多人坐在昏暗的車內，他看向其他人，他們面面相覷，沒有人交談。他們不認識彼此，但所有人都心裡有數這台破車的目的地是哪裡。

 

當馬車終於停下時，有人從車外探頭進來，要他們趕快下車。

 

那裡就像Jamil曾經在書上讀到的市場，有攤販在地上擺著罐子和飾品，有人在吆喝，也有人只是站著抽菸，等客人自己上門。和Jamil一起下車的孩子，有些人直接被帶走，上了其他馬車。有個女人靠近Jamil，在他的脖子掛上一塊木板，上面用潦草的大字寫著『Jamil　7歲　不會魔法』。

 

他被趕去路邊，和一群不認識的少年沿著牆壁一字排開，所有人的脖子都掛著寫上名字和年齡的板子。Jamil站在轉角，從他站的地方能清楚看到市場另一頭特地架高的表演台，上面用籠子關著另一個人。

 

經過Jamil面前的行人總是上下打量他一下，接著便被表演台正在進行的拍賣吸走注意力，Jamil聽那些人交頭接耳地說，籠子裡賣的是會魔法的奴隸。

 

Jamil嗤之以鼻，如果那個奴隸真的會魔法的話，早就用魔法逃跑了。怎麼可能乖乖聽話，落得和他一樣的下場。

 

＊

 

Jamil最後被一個老人買下。他問了Jamil幾個問題，你識字嗎？會煮飯嗎？當Jamil一一點頭，老人很快就付了錢。

 

老人並沒有特別富裕，他靠著以前建立的人脈勉強維持生活，偶爾可以賣出好幾年前就放在倉庫的花瓶，大部分的時候，都是叫Jamil把快發霉的布料或衣服拿去市場換錢。

 

老人的家還有另外兩個傭人，負責打掃和煮飯的老婦，和一個古怪的園丁。也許是因為Jamil是這棟房子裡最年幼的人，老人對Jamil很不錯，當他親自去市場，還會帶甜點給Jamil吃。Jamil後來聽老婦說，他們的主人原本有一個孩子，只是在他還小的時候就感染流行病過世了，他的妻子也在不久後因為過度悲傷而離開人世。

 

除了園丁總是無言地盯著Jamil看，在那棟房子裡的生活可以用平凡來形容，不過對Jamil來說，一成不變的生活出奇地無法滿足他。心裡總有個聲音告訴他，他比這個地方更好。有時候他會在睡前幻想離開這裡，到遙遠的國家恣意生活。

 

 

2

 

Jamil發現自己會魔法的那天剛好只有他和園丁在家。

看不出年紀的園丁突然開口要他拔掉庭院的雜草，從Jamil來到這裡，他從來沒命令過Jamil做事。他說除草要戴的手套在倉庫裡，要Jamil先找出來再來幫忙，倉庫堆了許多東西，Jamil不記得自己看過手套，但他還是照園丁的話走去倉庫。

 

Jamil在雜物堆裡翻找手套的時候，園丁也走進了倉庫，他很快地鎖上倉庫門，走到Jamil背後，用力地抱住他。他告訴Jamil不准掙扎，接著粗魯地把他推倒在地，直接壓上他。Jamil第一次這麼清楚的看見園丁的臉，他笑著露出東倒西歪的牙齒，Jamil從他口中聞到肉的臭味——他感到一陣噁心。園丁呼出的氣噴到Jamil的臉上，他用擦傷的手臂試圖推開他，但無論Jamil怎麼用力，園丁都不為所動。

 

園丁揉著賈米的上半身，當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時，他扯下Jamil的褲子，Jamil在那瞬間忽然感到無比的恐懼。

 

Jamil只記得他在園丁混濁的眼裡看見自己驚恐的倒影，他心跳加速，彷彿血液要從每個毛孔噴出來。園丁沾著泥土的臉，飄在空氣中的塵埃，每件事物忽然變得清晰無比，當Jamil喊出心中唯一能想到的事時，他感覺到時間靜止了。

 

「離我遠一點！」

 

Jamil看得出來園丁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憤怒，但下一秒，他的動作靜止下來，像有人突然抽走他的靈魂，順便帶走他的記憶一樣。他面無表情地看著Jamil，空洞又緩慢地說，「．．．是的，主人。」

 

＊

 

園丁就那樣站在倉庫的角落，直到煮飯的老婦來放乾貨。當老婦問他為什麼自己站在這裡時，他只說沒有印象、不記得了。Jamil花了一段時間才發現他沒有騙人，他一如往常地盯著Jamil看，彷彿回到那天之前，暗自算計什麼時候能對Jamil動手。

 

Jamil後來冒險地做了一個實驗，他回想那天的感受，讓血液在全身奔騰，然後看著園丁的雙眼，要他和他們的主人說他不會在這裡工作了。接著，園丁彷彿失去自我般執行了Jamil的命令，Jamil還記得老人困惑的樣子，但園丁什麼問題也沒回答，就那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棟房子。

 

 

3

 

Jamil發現他能催眠任何人，至少目前沒有失敗過。房子裡的兩個人都曾被他完美催眠。他考慮過控制老人、讓自己去學校上課，或是把收他為養子，結束僕人的生活。但這個家的財務狀況似乎無法持續支付一個正常孩子的養育費。Jamil為此煩惱了好一陣子。

 

園丁離開後的一個月，老人忽然要他們把房子內外都打掃的一塵不染，因為他有一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即將來訪。他稀奇地給了一筆比平常還要豐富的錢，要老婦好好張羅宴客用的食物，這以不是特別富裕的老人來說是很特別的行為。

 

Jamil和老婦把房子從裡到外擦過一遍，將客廳的地板打蠟，把已經褪色的桌巾換成全新的布料，還準備了許多平時不會吃的東西。

 

過了兩天，接近中午的時刻，Jamil見到了老人口中的朋友。他是個中年男人，帶著幾個僕人，手裡牽著一個和Jamil差不多年紀的男孩。

 

Jamil遠遠地就看得出來，他們和自己、還有這個已經一腳踏入棺材的老人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。

 

男人和男孩的頭巾上戴著用寶石串起的裝飾，那些昂貴的石頭在太陽下閃閃發光，和男孩因四處張望而閃爍的雙眼一樣耀眼。Jamil諷刺地心想，或許這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麼小的房子。他們身上穿的布料，Jamil在市場最高級的服飾區都沒看過。他們奢華的行頭讓伸手招呼的老人顯得更瘦弱。

 

Jamil不知道老人和這個男人認識多久了。老人握住男人的手時笑得很開心，他積極詢問男人各種問題：來這裡的路上會不會累、肚子餓不餓，要Jamil趕快去準備午餐給客人。

 

接著，老人稱讚那個和Jamil差不多大小的男孩，「多麼英俊的孩子，和他父親一個樣！」他把男孩身上看得到的地方都用力讚賞一次，即使Jamil看不出來那些地方有哪裡特別。

 

＊

 

午餐時間結束之後，老人還是待在屋子裡，和男人聊著不著邊際的瑣事。老人像是用僅剩的活力取悅他，當男人一有片刻的沉默，他就會將年輕經商的故事改編成一個又一個荒謬的冒險奇談，讓男人笑得樂不可支。連Jamil在後院都聽得到他拍手的聲音。

 

當Jamil用洗好碗的空檔澆花時，那個從頭到腳讓老人讚不絕口的男孩朝他走了過來，一個男人帶來的傭人站在不遠的地方，盯著他們倆個看。

 

「你好！」男孩對他咧嘴大笑，「我是Kalim．Al-Asim！你為什麼自己待在這裡？」他充滿期待地注視著Jamil，彷彿Jamil會回答什麼令人驚喜的答案。

 

Jamil看著眼前的人，Kalim的銀髮不像這片沙漠裡出生的人會擁有的東西。他的神情充滿信賴與天真，彷彿生來便和所有貧窮與犯罪隔絕，在只有溫情的綠洲中成長。

 

「．．．你好，Kalim大人。」Jamil的理智告訴他，他應該學習自己的主人，讓客人隨時保持心情愉悅。但Kalim不是Jamil的客人，Jamil面前的人是一個不經世事、像動物一樣單純、對他抱持好奇心的孩子。

 

「我要把後院的花都澆一遍才行。」Jamil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名字，他把視線從Kalim臉上移開，繼續在已經不需要滋潤的植物上灑水。

 

「這麼多的花都要你自己澆嗎？」Kalim驚訝地說，「在我家，花園至少會有五個人輪流照顧耶，你太辛苦了！」

 

Jamil不知道Kalim家的花園有多大，才需要五個人照顧。不過Kalim沒有等待Jamil的答案，他自顧自地說下去，「我來幫你吧！」

 

Kalim朝天空張開雙手，Jamil還來不及阻止他，滴在臉頰上的雨滴就轉移了他的注意力。

 

庭院開始下起了小雨，但他們頭上沒有雲，庭院以外的地方依然乾燥無比，彷彿只有他們站的位置產生異常的天氣。冰涼的雨滴打在庭院所有植物和Jamil身上，他抹掉額頭上的水滴，忽然想起坐在破舊馬車上的那一天，怎麼擦都不會消失的汗水，悶熱的車廂和黏在自己身上的沙，還有其他屈膝而坐的孩子。

 

雨滴落在葉片上，再滲進Jamil和Kalim腳下的泥土裡。Jamil忽然第一次從這個破舊的庭院中感到生命力的存在。他轉頭看向Kalim，Kalim也被淋濕了，但他好像一點都不在意。

 

Kalim臉頰上的水珠，在陽光的反射下彷彿是灑落的鑽石，鑽石折射出耀眼的光芒，那些光芒照亮他的雙眼，令他鮮紅的目光在一瞬間看起來像發光的寶石。Jamil在他眼中看見人類不該有的炫目光澤，他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。

 

Kalim瞇起眼睛，得意地笑了，「很厲害吧？這是我的魔法喔。」

 

雨在不知不覺中慢慢變小，Kalim看了一圈庭院裡的植物，對Jamil說，「你看，花都澆完了。」

 

Jamil吞了一口口水，他小聲地道了謝，看著自己的腳趾和腳下濕潤的泥土。他從Kalim口中聽到魔法兩個字，Jamil不是唯一會魔法的人。

 

體會這個理所當然的道理讓Jamil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緊張和期待。

 

「我．．．」Jamil沒由來地口乾舌燥，「我也會魔法。」他抬頭看著Kalim的眼睛說。

 

Kalim看起來很興奮，「真的嗎！？」他靠近Jamil，把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問，「是怎樣的魔法？」

 

「如果你帶我離開這裡，我就告訴你。」

 

Jamil舔了一下被淋濕的嘴唇，回憶起那個關在籠子裡，聽說會魔法的奴隸。他開始相信那個人真的會魔法，只是在尋找最適當的時機使用。他依然注視著Kalim的眼睛，Kalim光滑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，沒做過家事的手，Jamil想。Jamil也用雙手捧住Kalim的臉，讓他無法移開視線。

 

「你會帶我離開這裡，沒錯吧？」

 

＊

 

那天下午，Kalim不斷要求他的父親買下Jamil，老人聽見Kalim的要求後笑得有些僵硬，他的視線在Kalim與他的父親臉上來回移動了一陣子，很快就點頭如搗蒜，開始稱讚Jamil聰明又聽話，一定是很好的學伴。

 

男人對Kalim突如其來的要求感到困惑，但在Kalim的不斷拜託之下，他很快就詢問老人，要多少錢才能帶走Jamil。

 

Jamil站在客廳外面，聽著他們的交易，當男人說出「那就十枚金幣吧。」的時候，Kalim跑出客廳，緊緊地抱住Jamil。

 

「你能和我們回家了！」Kalim彷彿發自內心地感到雀躍，Jamil驚訝地發現，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已經充滿光彩。

 

「對了，你究竟叫什麼名字？」Kalim問。Jamil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『恢復原狀』，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，以自己的意識，沒有提問，只是聆聽他的父親和老人討論該用多少錢買賣Jamil。

 

成功離開這裡的喜悅比Jamil的疑惑還有份量，「我叫Jamil。」他說，他沒有打算繼續探究發生在Kalim身上的事。

 

Kalim握住Jamil的雙手，他對Jamil露出今天以來最燦爛的笑容，「Jamil，回到家以後，我們就是朋友了！」